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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金风玉露(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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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妃既不是谈话上的天才, 也懒得学那些固定话术——不是觉得学起来麻烦,只是不想做这一套罢了!她知道女乐对上客人就是逢场作戏,但她不想直白到那地步!说她是自欺欺人也好, 她只是还想留下一点儿‘本心’。

郭可祯自然不知道红妃一句话后面还有这样委婉难言的心事,或者他也不在乎这个,听红妃说过也就是听过。这话之后他点点头,一边看红妃点茶, 一边与红妃说话。他问红妃答,倒没有之前那样冷清了。

“郭大人第一次见师小娘子罢?倒是投缘。”旁边的人觑着郭可祯的神色, 自然知道他的心意, 笑着引导话题。

哪里有什么投缘, 这种事还不是凭人红口白牙说罢了。

郭可祯目光稍微挪开了一点儿,与这人道:“师小娘子倒是与传闻中不差分毫, 实在脱俗这在如今也难见了。如今好浮夸的多, 不只是女乐, 寻常行当里名不副实的也是多数。”

旁边一起侍奉的孙惜惜心下酸酸的他如今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些外头的男子就是这样!若是见得欢喜了, 女子依随一些便是柔情似水、泼辣一些是性情爽朗、多话的是活泼,似红妃这样话不多的,就是不俗了。

其实哪有这些那些, 只有喜不喜欢而已。

至于到底喜不喜欢, 还不是看一张脸——眼下是第一次接触, 除了脸,别的也看不出什么了。

“这才到哪里,郭大人就如此说!”另一位同僚也笑着凑趣:“听说师小娘子是才色双绝!才艺还要胜过容色,该让师小娘子表演一番才是!”

郭可祯笑了笑,摸了摸胡子, 看向红妃,刻意放轻了一些声音:“如此,小娘子便舞蹈一番罢。”

凑趣的同僚道:“不该跳舞的!这茶坊阁子里,再宽敞能如何宽敞?师小娘子作舞,也只能是坐部伎里的散曲,显不出师小娘子的本领!还不如拉琴呢师小娘子的嵇琴何等出色,这是都中、不、天下除师小娘子外,其余人都不能的!”

舞蹈在此时有很多种分类法,

比如软舞、健舞,这是从节奏风格来的。而分为‘坐部伎’、‘立部伎’又是另一种分法,坐部伎主要是在室内表演的,立部伎则是人数较多、场地需求较大的。

这次的客人不是红妃喜欢的,简单来说,这些人比她这个女弟子敬业多了女乐与客人逢场作戏这是双方一起的!不是女乐一个人演戏,客人被骗的团团转。事实是,客人其实也是来找乐子的,大家将就着搭伙做戏罢了。

当然,也有彼此之间有一份真情的男女,但那是极少数!应该说,在天长日久中,能彼此有些真心,互相之间多了一些体谅,这已经是理想的女乐与客人的关系了!

而大多数相交不深的女乐与客人,就是那么回事。

女乐在演,客人也在演。

红妃觉得这些人比自己敬业的多,也是因为这个看他们说话、做事,她心里都有一种荒腔走板的荒谬感。

相比起和这些人你来我往,这样无聊,红妃宁愿在一旁表演。所以‘欣然领命’,抱着自己带出来的断肠琴,坐到了一边吹箫管的乐工身旁。乐工此时早就停下了吹奏,他和红妃此前又没有过合作,连配都配不来呢!

依旧是红妃的独奏,弓子滑过琴弦,《相思曲》的乐音缓缓流淌。

当红妃开始表演时,其余的事情就不被她放在眼里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别的都不可靠,只有表演是可靠的。当她在表演时,身下就是舞台,不会有人打断,不会有任何意外,一切都按照排练过千万遍的那样来。

《相思曲》的乐音当然是悲伤的,因为那背后就是一个悲凉的、被命运捉弄的故事。

红妃一直要演绎的也是这点她本身没有吃过爱情的苦,但她被命运捉弄,得了一个悲伤的谶语,一生不得解脱,这却是一样的。

拉琴的时候红妃神色淡淡,与跳舞时各方面都投入、配合着舞蹈做最完美的表演是不同的。但无人能说她的表演不用心、不投入,这个时候的她正是这支曲子、这悲凉的琴音本身!

对于今次

听琴的这些人来说,其实红妃的琴音是喜是悲并不很重要,即使音乐里相通的情感也有触动到他们——郭可祯看到这样的红妃,只是越发着迷了!

红妃不笑,更谈不上热切,但她足够美丽。这样的她,化作这悲凉乐音本身,只会加深她的魅力人总是喜欢看‘极致’一些的东西,绝望、毁灭之类看似负面的存在,他们其实也很迷恋。

所以要看悬崖上的花朵,要采摘幽暗处的珍珠,要寻那绝望处的希望!

杨贵妃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时候是美的,但谁又能说她在马嵬坡被缢死,一抔黄土掩风流时不美?从美学、从后世文人墨客的记叙次数来说,后者和前者几乎是一样的!

盛放和消亡,一个是心口朱砂痣,一个是床前明月光。

李舟就这样怔怔看着红妃,就像那一天在金明池,看过红妃舞蹈之后,一切都是一样的。

李舟今天也来了,但他中间没能和红妃说上话。一个是他离红妃稍远了些,不好说话,另一个,面对红妃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是一头热就因为红妃的缘故跑去撷芳园了没错,但她也确实没想过见到红妃之后的事。

想要见她、认识她,再然后的事,他也不知道了。

红妃表演完毕了,又回到了之前的坐位。这个时候非常明显的,在场的人比之前更热切了几分!事实上,如果不是郭可祯是今天这个场子的主人,又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对红妃的非凡兴趣,这些人还会更热切一些。

郭可祯与红妃低声说话,红妃不冷不热应着,只当是‘营业’了。这个时候反而是熟知这些女乐行事的郭可祯不满了按理来说他不该不满的,这些女乐会说话的逢场作戏,虚伪的紧。不会说话的,如红妃这样,也没什么可说的。

要让这样的女乐态度不同,就得是动了真心才行!而女乐的真心也好,普通妓女的真心也罢,都是一样的,在郭可祯这里如笑话一般——没有才是常态,他也是习惯如此的。而若是有了,那反而是个不

错的消遣,值得他们这些男子茶余饭后笑上一回!

但现在,他偏偏‘不满’了,这不满来的突然,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前,就要发作了出来。

心里烦的很了,显露出了一丝在脸上,抬起头来往别处随意一瞟,正好将红妃给旁边严月娇递汤瓶的手看在眼里。

那当然是一双十分白腻、发光发润的手,因为这样一双手的关系,那锡做的、外面包了一圈竹编隔热的汤瓶,一时之间也显得古拙珍贵了起来,仿佛是前朝的古器,特意捧来赏玩一样。

递过了汤瓶,外面有小厮送新的茶点来,在场的女子都纷纷帮着摆点心(她们虽然是被请来的,却是被请来做服务的,哪怕是地位很高的当红女乐,这种时候都要有服务业的自觉)。

红妃自然也是一样动作,将精致的茶点一份份摆好——她坐在郭可祯身旁,需要顾及的自然就是郭可祯。至于她自己,出堂的女乐如果不是特殊情况,是不会吃吃喝喝的。

摆茶点碟儿,那双手一再出现在郭可祯眼下。忽然,郭可祯捉住了红妃的手摸了摸,红妃下意识背后出了一层冷汗,有一种被一条蛇缠上的感觉恶心、黏腻,只想要回避!

她也确实这样做了,立刻抽回了手!

必须要说的是,女弟子出门应酬,理论上是只许看、不许碰的!而且不只是女弟子,扩展到整个女乐群体,都应该是这样才对。但‘理论上’的事之所以是‘理论’,就在于实际很难不越界。

红妃之前也有普通应酬,却被人故意占便宜的例子说实在的,这种时候她能做的也不多,只能是事后尽量不再出这个人的堂就是了。至于别的,就是自己小心,在被占便宜的时候要懂得拒绝。

一般来说,对方也是场面上混的,占便宜也就算了,不会有女乐明确拒绝,还非要用强的主要也是在场不止一个两个人,真的用强了,自己也就不用混了。

这种时候,如果是性格软弱的女孩子,才真是糟糕!因为不拒绝的结果,就是这些人得寸进尺。

红妃抽回手后,飞快地看了郭可祯一眼,郭可祯从那双小姑娘的眼睛里看到了警惕。说实在的,这个时候他是很有些恼羞怒的!红妃的拒绝与警惕让他觉得可笑至极:不过就是个贱籍女子罢了!女乐的谱儿摆的那样高,也改变不了一介贱流的事实!

他也没做什么,就这样作色是自命清高过了头,还是看不上他?觉得他今后不能与她铺房?

“你不要怕!”勉强压下了羞恼,郭可祯笑着与红妃道:“你如今做着女弟子,出门见人还不多与人亲近是女乐常做的事,这都做不来,将来要如何是好?”

红妃自然不会对这话有什么‘赞同’,但要让她反对,那也不必对眼前这人提出反对,说明自己的想法,能有什么意义?所以她只是沉默着,在圈椅上静静坐着,不去看郭可祯,也不去看任何人,脊背比任何时候都要直。

郭可祯见红妃不说话,以为她是害羞,是无话可说,便一边伸手要去摸她的脸,一边笑说:“小娘子如今可有相熟的相公在外?听闻女弟子‘铺房’之事都是要早早准备的。若真等到中秋前后,入籍当值时,再匆匆忙忙挑选合适之人,就有些许来不及了。”

他特意提起这个,一是想让红妃顺从一些,一般女弟子都会在短暂的女弟子生涯中早早开始筛选合适的人为自己铺房。找人铺房佷容易,但想要找合适的人却是难的。而且还不能只找一个,须得有二三备选!不然,事到临头,若是选中的人变卦,岂不是要糟!

钓鱼是要用饵料的,他正是要用铺房之事诱引红妃。

二来,如果亲近一些,还觉得喜欢,到时候真的‘铺房’,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手还没碰到红妃的脸,就被红妃往旁边偏了偏,躲开了。原本在郭可祯脸上的笑意,因为红妃避开他的动作一下凝住了。

红妃看着郭可祯,微微颔首:“郭御史稍待些,奴家鬓发有些松散了,抿刷了头发再来侍奉。”

郭可祯就这样看着红妃转身,问茶坊的小厮可以用来更衣的房

间在哪里——更衣一开始就是更衣而已,后来了上厕所的代称,而到如今,重新变得指代不明了。席间退下,似乎无论做什么都可以用更衣代称。

红妃避开了一些,郭可祯可不会想到红妃如何窘迫、羞恼,他只觉得自己被当众下了脸面!此时其他人看他,哪怕没有那个意思,他也觉得是在笑话他!就连一个小娘子都降伏不了,竟被这样无视!

本来就对红妃不满了,此时又有这样一遭,郭可祯只觉得一阵气血往上冲,脸上都红了,一时之间往哪里看都觉得不对!只能站起身来,一甩袖子:“我且去更衣,诸位略坐坐,稍后来陪。”

郭可祯这一走,其他人一下就笑开了!

本来郭可祯想占红妃便宜,这些人不见得要笑。虽说这个举动在他们这样身份的人眼里,委实有些不讲究,但细细想想,谁又不想呢?那样美貌又傲慢的小娘子,谁都想近身!区别只在于一些人管的住自己,一些人脑子一热管不住罢了!

他们真正笑的是,这会儿红妃都明摆着拒绝了,他还要追着去!一方面是失了风度,另一方面大家也好奇接下来会怎样。

男人们是好奇,女孩子们就是面面相觑,有些迟疑了孙惜惜和严月娇年纪小,见事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其他几个雅妓倒是知道一些应酬交际时巧妙拒绝男子的法子,但那是自己用,此时要教红妃也来不及了!

再者说了,那些法子最多也就是应付应付还在意体统的真的不在意体统的,她们其实是没什么办法阻止的。

“郭大人太心急了!这女弟子啊,就是娇花,最该慢慢来!那鲜花嫩柳的人物,越是小心就越能娇艳!若是我等要用强的,那就是折柳掐花,花儿柳儿哪里还能继续赏心悦目!”

“是啊是啊平日里郭大人还好些,今日确实有些失了分寸。”说到这里,这人暧昧地笑了笑:“到底还是这位师小娘子不一般啊!不动凡心的见了也要动心,而如郭大人这般本就常在江边走的,就不是只是看看景了!”

“非得湿鞋了!”懂这话意思的人连忙接下后话,大笑起来。

几乎所有的人都兴致勃勃、饶有趣味,拿这当一桩风流韵事、一件回头就能说给别人听的新闻轶事。这个时候很少有人想到,会有一个女孩子在其中受到伤害或者说,有人想到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只是不觉得那算是什么伤害!

不过是个贱籍女子而已,这样的事算什么?这不就是她们的日常么?

李舟此时却有些坐立难安,他想要做点儿什么,但举目望去,其他人都不动。他又觉得自己此时站出去会不会不好而且他站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严月娇终于坐不住了,这就要往红妃和郭可祯先后离开的方向去。这个时候李舟见终于有人做头一个了,连忙也站起身来道:“小娘子,小可与你一同去看看!”

其他人不知道是出于看热闹的心态,还是怎样,面面相觑,竟也随后去了。

只是这一干人还未到小栏杆茶坊二楼给女客整理头发、脂粉、衣服的小房间(红妃和郭可祯就是往这里来的),这些人就在不远处听到了房间里面的动静,像是椅子被绊倒的声音、闷闷的磕碰声,然后就是一个男人的叫声!

是郭可祯!

叫的不是红妃,而是郭可祯,这可让人意外了!

走在前头的李舟连忙大跨了几步上前,一把要去开门。然而因为进去时郭可祯特意带上了门插,竟是一时打不开门!随着房间内‘乒乒砰砰’越加明显,李舟也不管了,只能咬牙踹门!踹了两三脚,这才将薄薄的门板给踹开了。

出现在眼前的一幕令所有人惊讶到了极点!

房间里有限的几件家具几乎全被掀翻在地,至于用作装饰的摆设,那就更不能幸免了。仔细观察就能看出,这是闪躲之时刻意弄倒,用以阻挡人的,倒不是房间里的争斗真那样激烈——但即使是这样,也足够让人惊讶了!

毕竟在所有人眼里,红妃就是个小娘子,对上郭可祯这样年富力强的男子,按理

说应该没有还手之力才对,哪能将场面弄这个样子!

更进一步说,就算红妃能把场面弄这个样子也没必要啊!她是做女弟子的,又不是做贞洁烈女的。如今这年月,别说是贱籍女子了,就是良籍、贵籍女子,也不讲究那些了啊!

其实这是郭可祯小看红妃了练舞蹈的女孩子,看起来纤细,其实力气是很大的!看看那跳起来的高度、力度,那一脚踹上去,可不是好受的!还有红妃最近练的水袖舞,手臂的力气不够,那能甩起来?能甩的那样干脆利落?

李舟第一时间看向红妃,红妃此时头发全都乱了,钗梳有些还在头上,有些却已经掉了,很是狼狈。

再仔细看看,红妃的嘴唇上竟然染着血,而右手抓住一根斜着断开的玉簪,锐利的部分朝外,握的紧紧的。

和红妃比起来,郭可祯其实也挺狼狈的,不只是脸上有一道血痕,关键是手上一片血迹——李舟离得近、眼睛利,看的分明一些。一个是手腕上有个深深的齿痕,大约是被咬破了,正在流血!另一个就是手背、手掌等处,有锐器滑过,留下了伤痕。这些伤不重,但着实凌乱。

“你这疯女子!疯女子!”郭可祯似乎不敢相信自己遇到的,忍着手上的痛,破口大骂:“你这是做什么?还什么体统了!”

“勿动!”红妃忽然道,声音并不大,但在郭可祯跳脚的当下,却显得像是山一样稳定、一样不可动摇:“我说,郭御史,您勿要动!”

红妃看着郭可祯手上乱七八糟的伤痕——她刚刚被他从背后忽然抱住了,下意识咬了他从身后伸过来的手,这才转过身。之后两个人打斗起来,她第一反应就是斜着打碎了头上的玉簪比起硬度不够,而且细细弱弱、簪尖圆润不伤头皮的金簪,其实玉簪这种时候更好用。

她并不会打架,也没学过什么防狼术,只是在过激反应下,胡乱挥舞着手上碎了的玉簪。幸好,郭可祯也只是个‘文弱书生’,这才没有被他制住。

李舟心里怦怦跳,他不知道这件事该怎

么收场不管怎么说,郭可祯可是侍御史,马上要为转运使的朝廷大员转运使就是正三品了,一个正三品的官员受到这等侮辱,报复一个女弟子,怕是不比捏死一只蚂蚁来的麻烦!

他希望红妃能在这个时候赶紧认错,说明自己只是受到了惊吓,并不是有意伤人的——这当然无法完全平息郭可祯的怒火,但终究事情能因此有个转圜的余地。日后再请人慢慢从中说和,总能有办法的。

但位于风暴中心的女孩子完全不知道局外人所想,他没有像李舟想的那样认错、求情,而是比冰山更冷、更坚固,就这样看着郭可祯:“郭大人,勿要动,站在那处,让我刺伤您!我非得刺伤您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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